赵煦发泄完了,转头见刘过还站在一旁,不由得怔了一下,群臣同进同退,抱团和他硬抗,刚才群臣向他发难时刘过不说话也就罢了,现在大家都退走了,只有他还留下来,这让一干非友既敌的大臣看来,无疑会认为刘过和他们不是一条心,将刘过孤立,这对刘过是大大的不利。
“刚才刘侍读为何不发一言?”赵煦询问道。
刘过拱了拱手道:“臣口才不及众臣,刚才群臣向官家责难时,无力给官家辩护,可是臣知道官家心里难受,陪官家一会儿还是做得到的。”
赵煦听得心中感动,心道:“这才是真正的忠臣啊,不像刚才的那些老头,一个个表面上大义凛然,刚正无私,其实不就是怕新党崛起后他们这些旧党的头头脑脑都靠边站,失去手中的权力罢了,说是为了国家,为了百姓,不过一个个都是为了个人的一己私利。”
刘过之所以不跟群臣同进同退,一是旧党失势已经是必然,没必要跟一群注定倒霉的人遭殃,二是他确实不认同旧党那种凡是新党支持的我就反对,凡是新党反对的我就支持的做法,不管是新法旧法,只要有益于国家、有利于民族百姓,就没必要分那么清楚这法是谁制定的。不料在赵煦看来这是刘过坚定不移的忠于他的表现,也算是无心插柳了。
刘过不愿意让赵煦认为自己只是坚定的皇帝派,却没有自己的主见,事态发展到这一步,也是自己表明政治立场的时候了,所以他长揖一礼,慎重地说:“不知官家可否还记得,臣曾经说过,国朝建极于战乱频繁、民不聊生的五代乱世,得享百年太平,这和祖宗家法是分不开的,所以,祖宗家法有其积极的一面,对这一面,我们要继承发扬,不能一概摒弃。同样,国家发展至今,问题也不少,一味守旧,不知变通改革,同样不行。所以臣认为官家治理国家,不应该以新法旧法区分、也不应该把大臣分成新党旧党,凡是顺应时代、有利于增强我大宋国力,有利于社稷,有利于我百姓的,哪怕是太皇太后制定的,就应该执行,同样,凡是不利于国家社稷百姓的,不管是新法旧法,都应该摒弃。官家应持公正之心,以国家民族利益为出发点,去考虑问题。”
赵煦有种震耳发昏的感觉,隐隐约约记起一些旧事,想到当初太皇太后垂帘,自己这个天子几乎只是个摆设的时候,刘过冒着得罪太皇太后的风险站在自己这一边,现在自己亲政,一心想要向旧党和太皇太后报复的时候,他又站出来,告诉自己太皇太后未必全错,要让自己站在一个君王的角度来看待问题,这分胸襟气度,不得不让人肃然起敬啊。
赵煦细细思索着刘过的话,越想越觉得他是为自己这个皇帝、为大宋这个国家,为普天下的百姓考虑,而不是和朝中那帮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样存了什么私心,也就越发感激刘过。激动地握住刘过的手说:“刘侍读忠心为国,朕一直都知道,朕也保证,不管是什么时候,一定不会辜负刘侍读的一片赤心。”
两人四目相对,大有两情若是久长时,直到天荒地老的意味,刘过被自己心中的念头恶心的一阵反胃,不过表面上还是装作感激涕零的样子。
两人凝视良久,赵煦才问:“刘侍读觉得,当前形势,朕该怎么处理。”
刘过收回目光,说出了四个早就准备好的字:“当破朋党。”
赵煦细细咀嚼这四个字,眼中越来越亮,大喜道:“不错,群臣之所以可以有恃无恐,就是因为他们结党,一旦破了朋党,朕便不怕他们了。”
※※※※
第二天,刘过正式赴太常寺担任太常少卿,临去新单位前先去宫中向皇帝谢恩,刚进左掖门,就见门后广场上站着一老臣,却是右相范纯仁。
刘过拱手道:“大冷天的,范公在此作甚?”
范纯仁意味深长地看了刘过一眼,缓缓道:“等你。”
刘过诧异道:“等我?”
范纯仁点了点头,问道:“官家下诏提拔内侍乐士宣等六人,改之听过此事否?”边说边凝视着刘过的眼睛,观察他表情变化。
刘过一听就明白了,乐士宣等人不过是宫中的普通宦官,本身无足轻重,关键是他们的身份,这几人皆是李宪、王中正、宋用臣等人的徒子徒孙,而李宪、王中正、宋用臣等人在神宗朝用事统兵,权势震灼,是宦官中的新党,神宗死后,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后,对他们自然不会手软,贬官的贬官,流放的流放,作为他们的徒子徒孙,乐士宣等人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。现在赵煦借着提拔乐士宣等人官职,一来这些人都是宦官,在大臣眼中无足轻重,提拔他们不会引起大的反弹,二来可以释放一个信号:皇帝是有意绍述的,让那些朝臣中的动摇派下定决心站在皇帝这一边,从内部瓦解群臣。
可以说,赵煦的这一招是比较高明的,这样既能表明立场,给朝野一个风向标,同时又不至于把事情闹得太大,如果不出意外,他的下一步应该是给李宪、王中正、宋用臣等人平反。不过赵煦显然低估了旧党的反应,赵煦的这道旨意以下,苏辙马上上奏:“陛下方亲政,中外贤士大夫未曾进用一人,而推恩先及于近习,外议深以为非。”明确反对这项任命。范纯仁这次拦住刘过向他询问此事,就是在怀疑这主意是不是他给赵煦出的。
刘过岂能不知范纯仁的用意,脸上露出一丝不悦道:“范公此言何意,难道怀疑是我对官家出的主意?”
范纯仁连忙道:“改之不用动怒,老夫并无此意,只是官家此举十分高明,朝中已经有不少意志不坚定者动摇,想要改换门庭,支持绍述,搞的人心惶惶,如此下去,恐怕对社稷江山不利啊。”
刘过斜睨了范纯仁一眼,问道:“那么值此变革之际,范公持何立场,难道范公也认为,旧党就真的完美无缺、没有一丝不对的地方么?”
刘过曾对此对新法旧法的看法,范纯仁早就知道刘过的立场,叹了口气道:“论老成持重,个人品行,新党不如旧党;但是论锐意进取,敢于任事,则旧党不如新党,所以老夫一直以为,对于新党众人不能全部否定,对其中精明干练、人品又过得去的人应该委以重任,不过老夫暗中观察这段时间动向,恐怕不是旧党把新党扑灭,就是新党把旧党推翻,取而代之,如此一来,无论是对江山社稷,还是我大宋兆亿百姓,都非幸事啊!”
刘过见范纯仁一脸忧心忡忡,明白他是朝中少数对局势看的比较明朗的人,不想隐瞒他,坦然道:“实话给范公说吧,以小子看来,新党取代旧党已成定局,朝中诸公改变不了这一局势的。范公不如暂避锋芒,退后一步保存实力,等时机成熟,再出山收拾河山不迟。”
范纯仁目光怪异地看了刘过一眼,缓缓道:“敢问改之,一旦新党取代旧党,改之能保证有机会扳倒他们,实现改之所说的那种场景么?”
刘过其实心中也没底,但是他此刻却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迟疑,笃定地道:“只要范公信我,改之保证让这大宋的朝堂,按照你我预定的轨道发展。”
范纯仁心中依旧将信将疑,不过现在朝中人心动摇,表面上看起来还是旧党的天下,其实已经危机四伏,范纯仁只好暂时选择相信他,为他日重整朝局保留一部分火种。
所以,对这一次以要不要提拔乐士宣等几名宦官的朝廷今后的“路线之争”,范纯仁保持了沉默。
范纯仁的沉默,让旧党力量大损,赵煦再接再厉,内批梁惟简、梁从政等四人并除入内内侍省职。中书舍人吕希纯封还词头,坚决抵制皇帝的诏令,赵煦见朝臣态度坚决,解释说:“这是因为禁中缺人,兼有近例,所以才这样处理。”苏辙批驳说:“此事非为无例,盖谓亲政之初,先擢内臣,故众心惊疑。”
刘过也觉得赵煦做的太过,况且梁惟简等人又求到了他的门上,念在往日他们对自己多有照顾的份上,亲自去给他们说情,赵煦只好表示:“除命暂留,待太皇太后安葬后,再做决定。”暂时把这件事情压下。
在这朝局纷纷的时候,范纯仁突然上书请辞,说:“臣多疾早衰,自叨宰执以来,益为职事所困。窃位以来,辅政盖无寸长,上负国恩。又况蒙命之始,已招弹击之言。伏望察其至诚,退之以礼。”
赵煦对范纯仁的观感还是不错的,所以下诏不许他辞职,还委托左相吕大防去做工作,让他打消辞职的打算。范纯仁进宫面圣,赵煦问他:“先朝行青苗法如何?”
范纯仁回答:“先帝爱民之意本深,但王安石立法过甚,激以赏罚,故官吏急切,以致害民。”退而上书力陈其要,以为“青苗非所当行,行之终不免扰民。”
赵煦谨记刘过的建议,本想让范纯仁来担任宰相,有选择的继承熙宁新法,奈何两人话不投机,始终说不到一块去,赵煦不免大失所望,范纯仁也觉得大势已去,再次请辞,成为第一个离开朝堂的旧党大佬。
范纯仁的离去,让已经颇为紧张的气氛,变得更加风声鹤唳,而赶走右相范纯仁后,赵煦的目标瞄准了下一个目标——左相吕大防。
十二月,赵煦任吕大防为山陵使,刘过为副使,全权负责安葬太皇太后事宜,将二人调出了东京,不同的是,刘过是主动要求暂离这个是非之地,而吕大防,则是有意被赶出东京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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